【裝置藝術~ 有故事的收藏品】   文/ 方文山 

種族歧視

  經常在海外旅遊的人,多少都會有郵寄旅行所在地風景明信片的習慣。大部份的人是寄給朋友當作紀念品收藏,有些人則寄回給自己做為一種旅遊記憶。當你在旅行途中偶然駐足一個典雅的歐洲小鎮,或者造訪一座中古世紀的貴族城堡時,對於那些美得令人屏息的歐洲建築與田園景致,你再怎麼搖頭讚嘆、為之驚豔,再怎麼用貪婪的目光去獵取如詩的畫面,也只能像候鳥般的短暫停留,因為你不過是個付費觀賞的他鄉遊客,只是購買了一張進入他們夢幻國度的短期參觀券,而不是擁有永久的居留權。但他們整個民族卻是好幾世代紮紮實實的就住在那風景明信片般的建築藝術裡,這怎麼不令人心生欽羡與嫉妒呢?

  有時忍不住感慨,幸好有歐洲白種人的存在,讓我們知道原來人是可以那樣有質感的生活著。在一個講究建築美學與維護傳統習俗不遺餘力的國家裡,鄉間隨便一棟尋常不過的民宅,可能就有超過百年的家族史可以侃侃而談。相對於台灣極短篇小說長度的建築歷史而言,大多數歐洲國家建築藝術的歷史都像是浩瀚的史詩般。他們的歷史是活生生的、是立體的、是可以被人居住的,而不是學校教科書中,那種只能提供閱讀與想像的平面印刷物。雖說我自己是一個民族意識比較強的人,這可從我所創作的歌詞中,那股濃郁的東方情調一窺究竟;但如果有機會可以再次選擇重新投胎的話,我或許也會對是否繼續身為台灣人而感到動搖,有誰要選擇誕生在整個國家都像個違章建築的地方呢?

  一個欠缺生活質感的民族,一個沒有基本建築美學的國度,理所當然的就擁有了一堆形似違章的建築。在台灣只要超過五十年的老房子,就可堂而皇之的被稱為歷史建物,這麼淺層貧瘠的文化土壤,如此令人汗顏的審美觀,你要怎麼跟擁有整片森林般數量的歷史建物的歐洲白人去相較量?這就好像你到了一個文化上相對落後的國家跟地區,你怎麼可能會不滋生出優越感呢?就像古代中國自以為是世界中心位處中原一樣,漢沙文主義作祟,將週遭邊陲的民族稱為「南蠻」、「東夷」、「西戎」、「北狄」,那樣的理直氣壯!而在自身優越感的作祟下,又怎麼可能不帶著鄙視的眼光來看待不同種族與國家的人呢?在此,我們似乎無從迴避那個不全然針對但卻常適用在我們黃種人身上的字眼--「種族岐視」。 

(知道你讀到這,鐵定會有一般正常人都該有的疑惑。以上這內文跟裝置藝術有何相關呢?請耐心的往下看)

共同的歷史記憶

  「種族岐視」當然是一句令人不太舒服的字眼,特別是當岐視的對象是針對自己的種族同胞時,那肯定會更令人渾身不自在。在美國,種族岐視是個很禁忌的話題,對那些有權勢的猶太人與已經不再弱勢的黑人族群而言,他們的反應則是直接了當毫不掩飾的激烈,甚至不惜以暴力手段解決。但如果被歧視的對象是亞裔華人的話,則所受到的反抗一般都相對軟弱的多。當然種族岐視絕大多數都是一種刻板的偏見與主觀上的認定,雖說難免失之偏頗,但種族歧視總還是依據一些明顯可以被分類與區隔的標準來判定,譬如種族、膚色、語言、文明、藝術等。而如果說一個國家的古蹟保留與維護是一種衡量整個民族野蠻與否的標準,那我們被歧視似乎是沒有爭議的事情。台灣的歷史太短,加上為政者的眼光太淺,古蹟建物的質與量先天上已經不良,根本無法與其他歐洲國家相提並論。在硬體已經遠遠不如人的情況下,起碼在對歷史文化、古蹟文物的尊重與維護的態度與認知的軟體上起碼也應有一定的水平。但很不幸的是,一個國家的決策中心並沒有這種對歷史建物該有的尊重,不要忘記當初執政的國民黨是如何迫不急待的拆除台灣歷史性建築,國民黨舊中央黨部古蹟大樓,然後聽從風水師的意見,經過高人指點,一棟嶄新卻醜陋的建物矗立在原址。結果總統大選過後,政黨依舊輪替,政權還是拱手讓人。

  歐洲國家古蹟建築的質與量,是在千百年來的文化傳承中不斷的累積,他們古蹟建築的面積,動不動就是一條街道、一座城堡、一整個村莊,甚至是一個完整的城市。反觀我們所謂的幾級古蹟,通常都只有一個點、一棟獨門獨院的建物。我們的古蹟建築很難連成線,更遑論形成一個面,最了不起就只是一排日據時代巴洛克建築的街道。雖然街景風貌大都早已面目全非,而且請記住一點,以台北市為例,絕大多數夠格稱得上是古蹟建築物的都是日本人留下來的。當然這跟台灣那段永遠抹不去的殖民歷史有不可分割的關係。雖然日本人據台時期也拆毀了相當多清朝建築,譬如台北城的城牆,但平心而論,他們留下來的堅固建築更多,誰叫我們清朝的建築物大多是易腐蝕不甚牢靠的木構式房子,而且那些清末的木構建築,就算他們不拆,退守台灣的國民黨也會因為初期的經濟建設而拆。台灣最高、最有權力的決策中心,早期是如此的不重視這塊土地的共同的歷史記憶。(或許它們認為反正早晚會反攻大陸,台灣只是歇歇腳的地方)

  古蹟建物本身所營造出來的歷史空間感是提供人們共同記憶最重要的一種依據。所謂的共同記憶是一種對土地的認同感;一種共同曾經生活過的情感。台北市就像個沒有故事可講的城市,因為缺乏可以說故事的建築物,當集體生活的共同記憶灰飛煙滅時,絕對是會減低與傷害你對這塊土地的認同感。在急功近利的台灣,社會的變遷太快,很少人背景離鄉十幾、二十年後,再返回原居地時,還能睹物思情。遙想當年,因為地貌的拆遷變化太快,超過三十年還在原址經營的餐廳就可以叫老店。在台灣連短短三十年的歷史空間記憶都很難維持與營造,更別奢望台灣會出現一整個百年風華的小鎮。如果純以古蹟建物來做衡量的標準,台灣並沒有所謂的--「共同的歷史記憶」。 

(正所謂深入淺出,循序漸進,感謝你的耐心,以下篇幅終於要進入本文的正題了!到底什麼是「有故事的收藏品」?)

有故事的收藏品

  「共同的歷史記憶」是一種自然而然形成的住民生活記憶。譬如說你人移民到了國外,多年後也取得了他們的國籍,但你跟當地的風土民情其實並沒有直接的關聯,他們傳統上的那些慶典與民俗,你其實很難有參與跟認同感。這種對土地的情感是無法偽裝與勉強,但卻有可能因為某些人為的破壞而受影響。像一些具有歷史紀念意義的建築物,一旦拆毀了,就是永遠的失去,事後再怎麼精準的仿造當初的樣式,重蓋的新建築也只不過是臨模的字畫,而非真跡,已經失去見證歷史的意義。

  台灣現存超過五十年以上的歷史建物,絕大多數為公家機關所有。因為如果是純私人的產業,早就因龐大的商業利益而翻新成大樓了,而那些殘存的歷史建物,有些動輒數百坪,所涉及的是數十億的商機,就算你有心,以我們這種市井小民的經濟能力,幾輩子也收藏保留不起。當然這些古蹟文物也輪不到我們操心,「自有政府相關的權責單位會去妥善的執行與保護」,怎麼突然覺得好官方的一段文字!或許我在情感上是屬於感性、念舊的人,每每在街上經過有些年份的老建築時 總是忍不住回頭多看好幾眼,甚至乾脆駐足欣賞,這或許就是我日後來台北發展後有些經濟能力時,開始收藏起那些縮小版的歷史文物或者說是民俗文物的初衷與緣由吧!

  因為鐵的材質那種經歷歲月洗刷後,生鏽斑駁的質感很吸引我,所以在收藏上我偏愛鐵牌跟車牌。一塊佈滿鐵鏽的車牌,似乎就已經有一段滄桑的故事要講。就像時空膠囊一樣,縱然時空變遷、人事全非,但透過一塊見證過某個時代,殘存下來的廣告鐵牌或腳踏車牌,你仍可想像那個永遠消失的年代,是擁有怎樣的一種風華。譬如一塊已經拆遷的眷村門牌,當初是住著怎樣的一個外省家庭?一塊早期三輪車的營業車牌,又是如何餵養了一個殷實的本省人家?這充滿想像魅力,有故事性的收藏品讓我愛不釋手。當然也有些人會去收集Nike球鞋、Hello Kitty的絨毛娃娃以及可口可樂的周邊商品,但這些透過工廠訂單大量生產,全球化銷售,沒有國籍記憶的東西,實在引不起我的收藏興趣。對我而言,那是在商業體系下所大量複製的純商品,實在沒辦法投入感情。

  其實也有些人對我的收藏品嗤之以鼻,直覺的認為是一堆破銅爛鐵。我只能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我那些橫跨日據時代、光復初期,一直到民國六、七十年間早期的廣告鐵牌與各式車牌,它們正用不同的年份紀錄著台灣過去經濟變遷的點點滴滴,可算是一種庶民生活的取樣,一種不同形式的歷史見證。這些鐵牌收藏品,四年多來,我前前後後也投資了上百萬,這雜誌上刊登的圖片裡面的收藏,只是我總收藏量中冰山的一角。我只能說,在台灣已經夠擁擠的馬路上,絕不缺一輛百萬的進口名車,而且汽車是高折舊率的消耗品,十幾、二十年過去,只怕價值剩不到當初的十分之一。但十幾、二十年後,只怕你想開始收藏我所擁有的鐵牌與車牌,可能是有錢也買不到。那試問是誰比較富有呢?我想說的是,唯有重視過去,才能彰顯現在存在的意義。因此,我堅持收集的都是一些--「有故事的收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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